当青舂成为往事_第十六章汇入波涛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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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汇入波涛 (第5/5页)

奇地凝视着她。

    露出棺材的时候,石玉兰双手上的指甲盖全部脱落了,在手指上拖带着,鲜血一直在流淌,和泥土糊在一起。她累极了,把手放在棺盖上,棺盖马上洇出一片殷红。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没有一点点儿疼的感觉。

    现在,她和儿子离得很近了,只相隔这两寸厚的棺板了。

    她先把脸贴在上面,做了最大程度上的享受。棺板凉渍渍的,可是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儿子的体温。

    真后悔,她没有摸一摸儿子…她又想起了绍平瘫坐在乡政府前面的情景,从他苍白的脸上和身上流下来的血水…她分明看见他的上下牙在打战,他一定非常冷…她应当摸一摸他,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真后悔…当时她麻木着,什么也没有做…他多冷啊…要摸一摸儿子的渴望又一次使她进入到一种颠狂的状态。

    棺盖钉得紧紧的,她使尽平生气力,往起掀了几掀,她无法打开它。她跪在棺材周围来来回回地窜,寻找着每一个位置,用手掀,用脚蹬,用头顶…棺盖仿佛生铁浇铸的一般,她不可能将它打开。

    她把整个身体都趴伏到棺材上。

    …那是一朵花,一朵殷红的花…那不是一朵光荣花吗?它明明挂在儿子的胸前…它是多么耀眼呀…她还想再仔细看看它。是桂芳猛地把她推倒了吗?是桂芳把她手里的枪夺过去了吗?…然后,天地相交,整个世界都陷入到可怕的喧嚣之中,她听到了万千种音响…她猛烈地用双手扑打着棺盖,星星点点的血滴在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条殷红的线。

    “绍平,我对不起你…是妈打死了你…妈该死…绍平,你听见我说吗?你听我说,听妈给你说…”

    可是,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除了扑打棺盖发出的响声之外,实际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声带已经撕裂了,只能用喉管的急促颤动,通过棺盖向儿子传达自己的呼喊。

    他在听——石玉兰一点儿也不怀疑,儿子听见了她说的话。他要开口抱怨她该多好啊。她继续呼喊着。她呼喊得很疾促:“跟我说话,绍平,跟妈说一句话…我知道你累了,你想睡觉…只说一句吧,妈听着哩,绍平,你说…你说一句话,妈想听你说一句话呀!”

    老狼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蹲立着,忘记了嚎叫。

    当她意识到自己想同儿子讲话的渴望永远不可能实现,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摸到儿子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这是无声的大笑。她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抛弃了生的欲望。她怀着一种恶意,一种快感,使劲儿地哭,发狂地笑。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峡谷:那里盛满了悲哀,她便让自己在那里沉降。她的rou体的每一部分都麻木了,消失了,散飞了,灵魂却好像还原成了一种可见可感的东西,她就是藉着它在这里哭自己的儿子的。

    当她觉得可以离开儿子的时候,她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她本想站起来走开,可是她站不起来,灵魂已经丧失支撑rou体的能力了。这时候,她才发现灵魂是疲软的,它是那样疲软。

    她往前爬。她不断地把意识称之为手的东西送到前面去,然后用上半身给它以重量,使它同大地构成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一开始是向后倾斜的,渐渐的,它就向前倾斜了,直到超过限度,重心偏移,她的脸才会突然重重地落下来,碰在地面上。她再一次开始。她浑身发热。她觉得灵魂也开始燥热了。她甚至听到呼呼的燃烧的声音。快了,一切都要烧尽了。

    忽然,她觉得有些婉惜——要是白天多好,可以再回过头看一看马家崾岘。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再向乡亲们说点儿什么了。其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在自己的一生中,把要说的都给人说过了——当然,不是用语言。那么,还说什么呢?

    她还在爬。一簇马兰花从她脸上滑过去了,她感觉到了,她是多么惊喜呀。对的,这条路上有马兰花,前两天她还见过,她还惊异它为什么这么早就开花了呢。她一定还可以碰到它。她企图在爬行中用双手去触摸,但是,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它与绵绵无垠的空间相接连,已经寻找不到鲜明的界限了。她只好用嘴,用鼻子去寻找下一簇马兰花。哦!找到了!两朵?三朵?还是四朵?她把脸贴近它。她闻到了它的清香,感觉到了它的沁凉…马兰花离地只两三寸高,在它的清香中还混杂着强烈的泥土的味道。这是多么使人沉醉的清香啊!做女子时,她爱花,爱马兰花,在靖州那个深宅大院里,她还专门在砖缝间保护起这样一簇花儿呢。人生好快哟!

    她的手继续一下接一下地往前伸…忽然,双手悬空了,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了,向下垂落了。她睁开眼睛看。前面是一片迷迷茫茫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听到了黄河的涛声。她笑了。

    最后的一点气力,使她勉强做出了最后一次驱动。她的上半身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她的头也和手一样垂落下去了。她感到虚空正在从下面,从黄河峡谷谷底,从宽阔的河面涌上来,一团一团地包裹了她。她慢慢把胳膊收回来,在身子下面的崖壁上寻找到支点,只要再稍微用一点儿力气,就可以脱离开托负着她的土地了。她想最后呼喊一声绍平,呼喊一声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这一声呼喊他是一定可以听到的,因为她就要去找他了。就如同站在院门外面呼喊他一样,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用全部残存的生命呼喊着:“绍——平——”

    可是,她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有绍平应答的声音,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没有…黄河的涛声一下子在整个宇宙间轰响起来…在这巨大的轰鸣中,是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声音存在的。

    她跌落下去了。

    黄河轻柔地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抱,它希望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睡个好觉。

    老狼一直尾随着她,站在她落下去的地方,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往深邃无比的黄河峡谷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走了,走回到苍茫的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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