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_第二十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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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第4/4页)

又善良又可怜,从小没有得过欢乐。她没时间带他,要去挣钱,每天就让他在半瘫的大姑身边爬。想到这儿又禁不住鼻酸,泪落下来,湿了儿子小脸。用手轻轻擦,粉嫩的皮rou让她心中亲得发疼。为了儿子离婚,为了儿子不离?…离了,债可以躲掉了?…再嫁谁要她,有老有小?…找个年纪大点的,拉板车的,挣钱多点就行…乐天明又扑向她了…

    黄平平到了第三个邻居家。她要了解整个大院的反应——这也是整个社会的反应吧?西院,最靠南的两间西房。这儿她来过,住着一位她要采访但还未遇上过的人物。

    庄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这阵子正红呢。报纸电视到处可以见到他。1957年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劳改十几年,前几年才平反出狱,担任了中学校长,不要待遇,不要住房,把离婚十几年的老婆从偏僻山区接回来复了婚,而后举着“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旗帜到处做报告,讲不计个人恩怨,讲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讲理解,讲爱,讲精神文明,讲对青年人的教育。很轰动。

    见面了,握手了。人有些胖肿,戴着眼镜,眼珠凸起,腮帮子很大,很健谈,滔滔不绝,好像说话就是他的职业。房子挨着公共厕所,难免有些隐隐烘臭,床上一个老妇低头做着针线,想必是他妻子。我上午去附近一个中学做了场报告,顺便回家来。他说明道,平常他很难回家。你要听听我对谭秀妮事情的看法?

    “是。”黄平平点点头。眼前这位庄韬是经常接受记者采访的,所以她的身份并未引起他特别的重视,可他对接受采访还是有热情的。“庄校长,听谭秀妮讲,您前天还和她谈过。”

    是吗,她怎么说的?…我是搞教育的,应该关心她。我坐过十几年监狱,对罪犯和罪犯家属的心理又作过研究,说起话来可能更容易打动他们吧。他讲开了,很谦虚,又显得很自信,嘴唇翻得很厉害,露着大舌头。

    谭秀妮是不是典型?是,很有意义的典型。全国有多少罪犯?几十万,一百万?这个问题大不大,复杂不复杂?复杂。现代社会的犯罪在各国都是大问题。可说复杂又不复杂,一个谭秀妮能改造一个罪犯,如果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谭秀妮呢?一个很复杂的社会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一定要树立谭秀妮这样的典型。可现在典型遇到了问题,她要离婚了,半途而废了,夭折了,该怎么办?

    点烟,抽烟,显出一点炫耀和自负来。

    我们的许多干部——区里就来了不止一个人嘛——就知道保典型,就知道讲大道理,什么珍惜荣誉了,不要辜负人民的期望了,有什么用?他们不懂得做人的工作,首先要理解人,要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说半天空对空的道理有什么用?

    “那您是怎么谈的呢?”黄平平感兴趣地露着微笑,心里完全是另一个态度。

    我前天去了,进门先看了看屋里,床上的老人孩子,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感叹了一句:秀妮,你日子挺难啊。就这一句,她眼睛湿了。我和她,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间一下缩短了距离。和任何人谈话,开头一句很重要。头是开好了,可缩短距离并不等于消除距离。我坐下了,又接着说:你现在不要听他们说三道四的,该怎么安排今后的生活自己拿主意。日子是你自己过,又不是他们替你过,只有自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一说,她和我更靠近了,觉着我真正为她着想。这从她表情就看出来了。她看了看我,低下头,半晌说了一句:庄校长,您说我该咋办?我一听就知道:她也正矛盾呢。我不着急,想了想,说:我不能替你下这个决心,不过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几种前途。我对谭秀妮还是那个原则:从为她考虑的角度出发。你一离开这个角度,她马上会对你有戒心的。当然我有我的立场,教育者应该比被教育者站得高一些,但另一方面又要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且一定要让她这样觉得。这是辩证的统一吧。

    一种前途,我对她讲,你不离婚,这样拖着一老一小,背着债,熬上十八年,一直等乐天明刑满出狱,这期间的苦我不说你也知道。要是乐天明出狱后再不改邪归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我一说完,谭秀妮就低着头咬住下嘴唇了。这种前途她是早考虑过的,只是别人都不和她讲明。这明摆的事,你不讲,再说多少好话,有什么说服力?不是骗人吗?第二种前途,我说,离了婚,甩掉那些债务,找一个老实的男人成个新家,另过生活。可能好些。当然,能不能找下合适的也很难说。孩子长大会怎么样也很难估计。另外,你在精神上也要准备承担几方面的压力:一个,传统道德舆论对你的攻击,不过,你可以不理睬它;一个,领导和广大群众对你的失望,因为他们过去都被你的事迹感动过,你不是收到过一千多封群众来信吗?那会对你有些压力吧?还有一个,你对乐天明、对孩子多少会有一些自疚吧?我讲完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慢慢捏着衣襟。我心里明白,这又说中了她。我对我的工作已有了十成把握了。

    那第三种呢?过了好一会儿,谭秀妮低声问道。她问,我才说,我等着她问。这也是做思想工作的艺术。你想说的真正结论,一定要等到足够的火候才说出来。要不对方会有一种强加给他的感觉和抵触心理。第三种,我说,是这样的:你下决心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他痛下决心,悔过自新,努力接受改造,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他一定会减刑的,减成十年八年甚至更短些,都是有可能的。特别是为了感召整个社会向你这个典型学习,会这样的。另外,政府一定会考虑到你的生活困难,譬如会想办法给你安排正式工作,我就可以帮你向市、区领导呼吁。这样,经过一段坎坷,你和乐天明各自战胜了自己,再重新团圆时一定会非常恩爱的,你这辈子也真正为社会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这种可能性大吗?过了好一会儿,谭秀妮问。我这时更不着急了,停顿了一下,才说:可能性有,当然不是百分之百。可是多努力争取一分,可能性就多一分,如果你尽全力,大家也都来帮助,这种可能性就会很大了。她不说话了。我也不再多说了,我知道我的工作成功了。

    “那您认为她不会离婚了?”

    “是。”

    “可这难道是她最好的选择吗?”

    “这应该从整个社会的需要来看,社会需要她这样选择。”

    黄平平不说什么了,她可不是这种观点——恰恰与这相反。她要写篇轰动的文章,就是要反对这些传统。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对“教育艺术”充满自我欣赏的庄韬有一种反感。

    当她起身告辞,准备再回去采访中医屠泰时,东院里突然哭喊声一片,人们纷纷沓沓向那儿涌去。

    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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