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_9.别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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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别赋 (第6/6页)

和悲伤,哭叫说:“你走吧,你走!”声音陡然停止了,又传来光脚板拍打地面的声音。黑暗中,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把我揽在汗淋淋的怀里。我又感觉到了薛姨guntang的体温,闻到了薛姨特有的带着一点儿酒味和奶油味的体香。“你快走,吓住孩子了!”她对黑暗说。黑暗里传来了粗嗄的呼吸和绵软的叹息。盖在我身上的衣服被人揭去了。一个粗糙的大手掌在我的脸蛋上搓了一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屋门“吱呀”一声叫,一片月光钻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忽闪了一下,又与薛姨乳白色的身影融在一起。小风摇响了门搭,黑影就陡地跳到了门外。薛姨柔声说:“宝贝儿,下一次给你噢!”门又“吱呀”一声叫,小屋归于黑暗。

    薛姨把我抱回大床上,问我:“小不点儿,你听见什么啦?”我说:“他欺负你!”薛姨“吃”地笑了,又问:“他是谁?”我说:“是坏蛋。”薛姨又“哽儿哽儿”地笑着“不对,他是你姨父,懂吗?我就要跟他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抱紧了薛姨。

    薛姨的心情很好,就是拉响警报的时候,她也要向天上“啾儿”地吹一声口哨,如同逃难路上从我头顶掠过的一声冷枪。南阳的警报也像开封的警报一样人,像一头隐身怪兽捏着鼻子在天上飞来飞去地嚎叫。我们和薛姨一起逃出闹市。经过军营时,薛姨一边跑,一边指着营房对母亲说:“他要去接受国外援助的军用物资,我作为他们的译员跟他一起走。”母亲抱着弟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你也要穿军装吗?”她挺了一下胸脯“那当然!”

    我们钻进了防空洞。那是在一道黄土岗上挖出来的小小的窑洞,洞口覆盖着灌木和野草,中国的蛐蛐儿正在无所畏惧地鸣叫。鬼子的飞机却像一只嗡嗡叫的老苍蝇由远而近。薛姨拨开树枝,把脑袋伸出洞口,尖着嗓儿报告消息,一会儿说:“来了,来了,看见翅膀上的‘红膏药’了!”一会儿说:“转圈儿了,黑老鸹转圈儿了!”母亲说:“快进来,用不着你放哨!”正说着,飞机发出铺天盖地的啸音扑下来,蹭着头皮犁过去,天上打了一个黑闪,留下瞬间的沉寂,接着是沉雷般的爆炸声。防空洞上的虚土扑簌簌地落下来。薛姨又在洞口喊叫:“好,好!扔到河滩里了。我要拾几块炸弹皮,打几把好快刀!”老苍蝇的嗡嗡声再次由远而近。父亲说:“女英雄,你再不进来,就是故意跟一位中国军官闹别扭了!”薛姨寻衅地望着父亲,没好气地说:“张先生,你赶好你的小黑驴儿就是了…”话未完,飞机又啸叫着俯冲下来。薛姨忽地望着洞外,大声呼喊:“喂!往这儿跑,快,快往这儿跑!”

    一个蓝色的身影闪动着,迎着阳光跑过来。从漆黑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刺目的阳光照在一张苍白的脸上。那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惊慌地拎着黑裙子,在毫无遮拦的麦茬地上向这边跑着。近了,我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她。更近了,我看见了一张在书中夹着的照片上看过多次的瓜子脸。当薛姨把她迎进洞口的时候,我在她的唇角上看见了一颗显眼的黑痣。紧接着,一群黑鸟嗖嗖地越过洞顶,在她刚刚跑过来的麦茬地上溅起了一溜儿土烟儿,如同水面上噗噗地喷着水泡。

    洞口里的眼睛都惊骇地望着这个女子。她背靠洞壁站着,急骤的呼吸使她的胸部不停地起伏。她一边惊慌四顾,一边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绞拌着瘦长的手指。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洞内的黑暗,目光忽地凝聚在我父亲、母亲的脸上,好像陡地被烫了一下,发出一声没有完成的惊叫,又转身跑出了洞口。老苍蝇正在头顶盘旋。她磕磕绊绊地奔跑在麦茬地上,被麦茬绊了一跤,滚翻在地堰底下,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母亲大声地责备父亲:“你应该请她留下来!”父亲用同样大的声音说:“这句话应该由你来讲!”薛姨恼怒地望着我父亲“你怎么还有心思吵架?你保护女人的本能哪里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一边向地堰那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宛姑娘,不要动,我来了!”

    飞机扔下了一颗炸弹,一座楼房变成了一支浓烟滚滚的火炬。老苍蝇再次飞临头顶,薛姨却从地堰下边跳出来,撒野地向军营那边喊叫:“开炮呀,快给我开炮呀!你们的高射炮哪里去了?”黑鸟再次从头顶掠过,麦茬地里又在“噗噗”地喷着土泡儿。薛姨好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身子震颤着摊开了双臂,浓密的头发如黑色的火焰飘起来,好像要腾空飞去,却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仰脸跌倒在麦茬地上。父亲扔下我,疯了似地冲出洞口。母亲紧紧地抱着弟弟,晕倒在防空洞里。

    解除警报的时候,麦茬地里挤满了表情麻木的人群。薛姨无声地躺在烧焦了的麦茬上,胸前的月白布衫上绽开了火红的玫瑰。我能认出来,是插在漱口杯里那一朵红得邪火、红得不怀好意的野玫瑰。一只黑蛐蛐儿从草叶里蹦到她羊脂玉一样的脸颊上,颤颤地翘起了油亮的触须,触动她长长的睫毛。睫毛已不再生动地一开一合,好像收不拢的扇面低垂下来,在她眼睑上画了两个半圆的阴影。唇角长着黑痣、名字叫宛儿的女子跪在薛姨身边,扯起黑裙子掩面哭泣。父亲垂着脑袋像是垂下一块铁青色的石头,用一条洁白的被单蒙住了薛姨。小风簌簌地撩动被单,薛姨披着洁白的披风消逝在遥远的天际。

    独臂军官从浓烟那边跑来,脸上抹着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烟子,军衣上撕裂的许多破口惶惶抖动着三角形的小旗。他惊恐地掀开了被单的一角,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忽地用左手拔出手枪,向天上连连射击。子弹在天顶迸裂,天穹上麻麻花花落下了破碎的雨滴。

    薛姨离去以后的日子天昏地暗。

    我再次感觉到了两个我的存在:一个我扒在小屋的窗口上寻找薛姨。但我找不到只有在充分成熟的女性rou体上才能找到的那种炽热、醉人的体香了,却闻到了五月端午点燃艾草的苦味。另一个我却从我身上分离出来,手扯着薛姨的披风,在昏沉的云朵上随风飘荡。名字叫宛儿的女子也用她瘦长的手指牵着披风的一角,黑色的裙裾伴着洁白的披风,掠过冰冷的星星和一个大而浑圆的月亮。黑丝绒一样的天幕上,一对丰满的白鸽在飞翔。

    我从云朵上跌落下来的时候,南阳城郊的黄土岗上已经增添了一座新坟。听说是宛儿的父亲买下了这块坟地,请来了一群和尚。和尚敲打着木鱼“唧唧咕咕”地与坟头进行着神秘的低语。淡蓝色的香烟扭动着蛇样的细腰,缠绕在一棵被炸弹皮削去了半截的老树枝上。母亲和那个叫宛儿的女子在哭泣中相互依傍。父亲脸上刻着铁灰色的愤怒,点燃了一面纸做的“膏药旗”纸灰在风中旋舞如黑色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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