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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丁玲中短篇作品姑娘 (第10/10页)

小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很抱歉一样,好久都不很理会她了,只因她癖性怪,自己不好说话。小二抚慰的向她说:

    “不要紧,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会替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她只凄然的一笑,又有声无力的回报了小二一个“呒…”

    到第三天,她父亲,阿毛老爹也来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壮的走了来,同亲家还没交换上三句话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递给他的,两人都哭了,都说不出一句话。相别还不到一年,而他以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泼女儿,是变到他一眼已认识不清的一个无生气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说:

    “唉!…我害了你!现在我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紧紧的抓着她父亲,眼泪乱流,想能同着父亲回去也好。然而最后她又摇头,说什么地力都一样,又说父亲难得来,她病还不知会好不会好,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亲很伤心的依着她的话暂时留下,不过,只住到第三天,他便发誓他宁肯死,他不愿住在这儿了,他受不了她那种沉默!他看她无声的流着泪,又找不到她的苦痛,问也问不出。于是他苦恼的忍着心回去了。

    医生来过一次,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一个药方也就去了。

    阿婆总说不出对于她的不满来。又疑心她向她父亲说了什么歹话去,所以他去时是现着那样不痛快的脸,又疑心小二也偏护了她,接连两个晚上都睡得非常迟。

    其实,只过得两夭,小二仍然不很留心了。夜晚,黑寂寂的,她不由不再想起许多事,因之,只望天快亮,听到点外边的闹声,把心事混过去就好。但夜又长,等着等着,她说不出那苦恼来,她很希望那庵里的彻夜的木鱼声会传来,那单调的声音不是很可以催她暂时睡一下吗?或是有点别的什么响声也好,好把她不定的心又引开一下去。

    五

    有一夜,当她刚刚想到一个人死去的事,而伤心起来,而长长的叹了气后,那声响,那凄侧的声响,又传来了。那是她从前有一夜听过的,就是她右邻的人所弹奏出的提琴声,那歌调在那弦上是发出那样高亢的,激昂的,又非常委婉凄侧的声音,阿毛又想哭了。她从前懂不了那音节的动人处,为什么会抓着一个人的心,使你不期然的随着它的悲楚而留出泪来,现在呢,她觉得那音调是正谐和于她的曼声的长叹。那末,在那音调里面所颤栗着的,是不是也正同于她的那颗无往而不伤的心呢?

    她怀疑得厉害,到底那对无忧的美夫妇,为什么要在这夜深奏出如许动人的哀音?她拚命挣起来,走到屋外,从玻璃窗望去,在明亮的电灯光底下,她把那女人望得清清白白的!那女人,她披着一件红的大衫,蓬乱着一头短发,手抱着一件东西,狂乱的摇摆着她半身。那声音便从那不知名的东西上所发出。忽然,那女人猛的又掷了那东西,只听见砰的一声,连女人也倒了下去。许久,许久,又都寂然。灯光从墙上反射出很明亮的光照到好远。

    阿毛很想跳到对面去,抱起那女人来哭。那女人曾和她谈过一次话的,是如何的和蔼近人呀!为什么她也会独自在夜深如此的悲苦?她不是也现得几多幸福的吗?

    阿毛在露水很重的夜里站了许久,心就盘旋在那间精致的,倒有一个美女人在地毡上的房子里,直到阿婆咳嗽,才又惊醒了她。她只得又勉强一步一步慢移回房去。她本只以为幸福是不久的,终必被死所骗去,现在她仿佛又以为根本就无所谓幸福了。幸福只在别人看去或羡慕或嫉妒,而自身是始终也不能尝着这甘味。这又是她刚从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一条定理。她辗转思量了一夜,她觉得倒不如早死了好。

    六

    这夜过后的第二个夜晚,小二刚睡熟,便被他妻的转侧所扰醒。她揪着被角把身子弯成一团,不住的喘着气。小二也骇倒了,一摸她,满头浑是汗,身上也是的。而且刚当小二的手一触着她时,她从咬紧的牙关放出一声尖锐的叫。但小二再问她,她又默然了,且强制住那喘气。

    小二起身去把煤油灯点亮了。她两眼直瞪着,两手紧箍住肚子。小二再三的问是不是肚子痛,她才点了一下头,立即又大声的喊道:“放心!不要紧的!”

    一阵已比一阵厉害,脸色惨白得怕人,于是小二去敲前房的门:

    “大嫂,大嫂,请起来一下,阿毛病得很厉害了呢!”

    大嫂看见她时,直叫了起来,只喊:“怎么了,怎么了,你,阿毛?”

    大哥也走了来看,阿毛把被角咬着,手扳着床缘,直望着他们摇头,意思是说不要紧的样子。

    这时阿公阿婆都醒来了。阿毛也强制不住,时时大声的叫着。小二去替她抚摸,她猛然推开他的手去,并且叫道:“不用!不用!水!拿点水来!”

    小二捧过水去,她一下就吸干了。但更呻吟了起来。大哥断定吃了什么东西,问她,她还是乱摇着头。

    阿婆又嚷起来,说是好好的人,要吃什么东西来骇人,反威逼她说出。

    不久,她又平静下去,弱得一点力也没有,小二走拢去握着她,她又哭了,她嘶声的说:

    “原谅我吧!迟早我总得死,现在死了,免得长年躺着来折磨你。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忘掉了吧…”

    她又把眼光望到大嫂去,微笑的点着头,说:

    “谢谢你一切,阿毛死了,来生投报吧!”

    大嫂倒被她的样子弄得也哭泣起来,劝着她不要焦急,病总有天会好的。

    但猛的她又剧痛起来,她在板床上打着滚,口里叫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小二用力的去抱她,扳着她问:

    “说呀!你吃了什么了?”

    她哑声的嘶喊着,又怪声的笑了起来,在垫被下抓出一大把火柴杆来抛出:

    “是的,我吃了!我吃了!我现在就会死去!我现在就会死去!”

    大哥拔上鞋就朝昭庆寺跑去赶医生。

    但等不了医生来时,她已在狂乱的翻滚中,又把自己毫无声息的掼在床上了,大张着口,朝上面呆望着。

    小二走上去:“阿毛!说,为什么你要寻短见?”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活,觉得早死了也好。”

    小二还想再去问,她作了一个手势,小二就停止了。这时从右邻又传出那动人的哀音。她咕噜着:“唉!什么事都从此完了!”

    小二再去看她,她已死了。在肚腹间还不住的起伏着。

    于是一片哭声号啕起来。同时,那提琴声就又慢慢低沉下去,且戛然便止住了。

    原载一九二八年七月《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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