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关于教授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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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教授 (第20/26页)

一生和清贫无缘,他常说自己的学问,都是用白花花的现大洋堆出来的。苏教授从小就习惯于自己被当做神童,他所处的环境,让他除了不停地学习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以干。在上海读教会学校时,苏教授的祖父害怕他学了洋文,忘了祖宗的遗训,又特地在上海替他请了位遗老教古文做法,每周法定要听两次课。四年以后,苏教授中学尚未毕业,遵父亲的指示,去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旁听,很快转为正式学生,然后又去了哈佛,受教于该校当时著名的学者白璧德教授。

    苏教授在美国待了差不多六年,然后又去欧洲周游了两年,先后就读于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和伦敦大学。八年后他回到中国,从一个游学的公子哥儿,摇身一变,进入南京中央大学担任外文系最年轻的教授,讲授英文文法。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成为当时也在中央大学教书的黄侃先生的私淑弟子。早在出国前,苏教授就听说过黄侃的鼎鼎大名,那时候他的年岁还小,苦于没有机会结识,现在终于遂了心愿,并且十分后悔自己去国外浪费了八年时间。一位外文系的教授拜中文系的教授为师,这在当时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它意味着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的一次战胜。虽然苏教授追随在黄侃先生左右,也就四年多的时间,然而这四年多的学习生涯,奠定了此后一生的努力方向。他对训诂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几十年一以贯之,在这门学科方面,深得恩师黄侃的真传。黄侃先生1935年秋天病逝,据说在晚年的弟子中,苏教授是侍奉老师最殷勤的一位,他当时不仅每日登门求教,而且亲自过问黄侃的生活起居。黄侃先生嗜酒,名士气很重,他的逝世和伤酒有关,苏教授力劝老师戒酒不成,每逢喝酒总在一旁把关,不让他多喝,为此屡被责骂,有时甚至当众被黄侃轰走,然而下一次酒宴上,苏教授依然如故。

    多少年来,苏教授一直以博学卓识著名。在1952年以前,他始终是外语系教授,除了英文文法,开授的课程还有莎士比亚导读、英国诗歌、西方哲学的演变等等。很难说什么是苏教授的真正特长,外文系没人敢怀疑他的英文有任何问题,中文系的教授也从来不敢小觑他的国学,因为事实上,他厚实的国学基础,足以证明他绝对不比他们中间任何一位逊色。人们敢说他的恩师黄侃保守、顽固,却很少用同样的词汇攻击他。人们常说,苏教授所以胆敢不趋“新”不靠贩卖“新”的时髦来显示自己的学问,和他在国外期间见惯了太多的“新”有关。温故而知新,只有真正地了解了旧,才可能实实在在地理解新。苏教授这一生中,似乎只对做旧学问有兴趣,很难找到像他这样执着于死啃书本的学者,有关他如何用功苦读的故事,有很多生动的版本。譬如在抗战期间,他就住在图书馆楼上,在书堆里搭一个铺,每周至多下一次楼去讲课,连续有两年,吃饭用厕甚至敌机轰炸,都坚决不离开一步。天才常常是通过勤奋体现出来,学问之外的事情,很少有能让他动心的。苏教授不止一次拒绝担任系主任,无论是在外语系,还是后来在中文系,他对涉足官场不感兴趣。

    苏教授唯一的一次出仕,是在抗战前夕,他担任了当时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的校长助理。说来很可笑,苏教授对于官僚,从来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仅比自己大了八岁的罗家伦却很推崇。有很多理由都应该让苏教授不喜欢罗家伦,罗家伦是胡适的学生,在“五四运动”时,是著名的学生领袖,曾先后留学于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而且和苏教授一样,也在欧洲的一些知名大学就读过。在历史教科书上,罗家伦被称之为国民党的政客,最后好像是客死在台湾,然而苏教授对他却从无贬词。苏教授始终认为他是自己所遇到的最想办一所好大学的校长。由罗家伦担任校长的中央大学,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大学,所开设的学科、学生和教职员人数,以及年度经费,都相当于当时同样是名牌大学的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四校的总和。罗家伦的野心,是把中央大学办成美国的哈佛、英国的牛津、日本的东京大学,他的雄伟计划,不仅打动了对仕途不感兴趣的苏教授,而且让当时还很年轻的苏教授立刻走马上任,为实现这一理想奔走卖命。

    担任校长助理的苏教授,为罗家伦贡献的第一个良策,就是将中央大学从市中心迁移出去。因为当时的校本部面积,只有300亩,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参照国外的名牌大学,中央大学若想发展,必须从城市中突围,搬到空旷的郊区去。罗家伦十分重视苏教授的观点,让他率人立刻踏勘南京四郊,最后选定了中华门外的石子岗一带为新校址。这一带风光明媚,在二水三山之间,北面遥望紫金山,南面是当年岳飞大胜金兵的牛首山,东南面则是名为方山的一死火山,登高可西眺长江,又有秦淮河的一条支流从中穿过,山抱水环,充满了灵气。罗家伦对这一选择十分满意,新校址初次征收土地就有8000亩,并由教育部出面,聘请国内建筑方面的顶尖人才设计,可惜这庞大宏伟的计划,刚动工两个月,就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展开,迁新校址的计划也因此夭折。

    苏教授又恢复了做学问,他常说八年抗战,是自己当教授以后,面壁读书的第一个最佳时期,他所在的大学一路颠沛流离,西迁到了重庆。很多人在国难当头的形势下,开始感到读书再也没什么用处,有的热血青年当兵去了,有的在鬼混,还有的去做买卖,剩下的也不肯太用功。苏教授当时有一句名言,这就是打仗乃是国军的事情,大学师生最好的抗日,就是埋头做学问,把学问做好,力争让自己的学校水平,超过日本的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能超过就是抗日战争的胜利。他的观点一时成为大学里的笑柄,进步学生一提到他,就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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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教授在1952年高等院校大调整时,调到了中文系。据说当时外语系希望他走,中文系又不想要,弄得他很尴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苏教授以窝囊闻名,他之所以没有在历次运动中吃什么苦头,很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自从解放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善于伪装,善于夹着尾巴做人。很多和苏教授共过事的人都觉得奇怪,一向城府很深的苏抑卮,怎么到了晚年,突然恃才傲物忘乎所以,突然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1949年以后,苏教授就没摆过什么教授的架子,他显得与世无争,坚定不移地听党的话,像万金油一样被学校安排来安排去。在大家的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苏教授更容易摆布的教授,在过去的多少年里,总是组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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