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舂成为往事_第十九章黄河照样流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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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黄河照样流 (第4/7页)

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血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踏着变得潮湿起来的泥土,脚步的声音显得很轻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谧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黄河的涛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它应当十分雄浑。我听不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的声音。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水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脱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

    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身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身在一边,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

    马双泉把铁锨递给我,我又为吴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现在,阴沉着的坟墓有了一些生气,我甚至感觉到了吴克勤的惬意。越来越低的阴云缭绕黄土高原的上空,不见雨丝,但是整个世界都像浸泡在水中——这是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特殊的降雨形式。包裹月饼的草纸湿塌了下来,那张印着“春生记月饼”标记的封装纸洇染了草纸,像血痕一样在扩展,把石头也染红了。

    “也就是说,”我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他流了很多血…”

    “很多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血。你知道吗?把一大块黄河冰面都染成了红色。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驱除掉那种印象,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就像有一块红布遮挡在眼前一样。”

    “你是说,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说他挺好的,然后就死了。我想…他是挺好的,他没说假话…”

    “…”“我为他把墓地选在了这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马双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当年吴克勤自豪地让我参观的农田基本建设样板地块,这个地块曾经出现在很多报纸上。时间能够把任何东西侵蚀,但是它侵蚀不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历史能够有选择地忘记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经活跃其间的人的踪迹。后来者只要有心,是能够寻找到那些踪迹的。你能说那些斑驳的踪迹述说的不是历史吗?你能说那些化为泥土的人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马双泉的匠心还体现在,这个墓地的侧面正好面向黄河。从这里俯瞰黄河峡谷,那个巨大的回湾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露在眼前。现在,那里被阴郁的雨云覆盖着,看不到那条永远翻腾前进的巨龙,但是,或许因为角度发生了变化的原因,你现在可以听到雄浑的涛声。越是低沉的东西越是振聋发聩,我是从大地的抖动中感觉到黄河的。我能够感觉到黄河用那庞大的身躯在峡谷中豁出通道,义无返顾地奔向海洋,感觉到它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震撼。这时候,你自然会产生一种感想,认为你面对的绝对不是惯常的事物,那是宇宙在地球上留下的刻痕,是空漠世界中穿行的音响,是大自然的沉重呼吸,是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的长长慨叹。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你自然会感觉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沙砾。你置身于辽阔深厚的黄土高原和这条恣意奔行着的巨大河流之中,随着它们的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的运行而运行,任何驱力都会显得既庄严又荒诞,既高扬你的精神之火又会压抑你的灵魂飞升。正是在这彼此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伟大,感受到辉煌,尽管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伟大,也不是你的辉煌。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黄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过,这就够了。

    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会比活过更让人敬重的呢?

    “你说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马双泉认真地问我。我向他复述了吴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石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

    “他说这事发生在马家崾岘么?”

    “当然呀!”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在马家崾岘家喻户晓。

    “不,”马双泉摇着头“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吗?我们家是马家崾岘的第一个住户,我们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我可以确信,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是马家崾岘的活历史,并且是整个张家河镇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故事。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真的发生在马家崾岘,父亲早就会讲给我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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